单说吴碧波雇车进城,刚走到煤市街口,只见迎面一辆车于,飞也似的跑了过来。两乘车子,相让不及,碰在一处。两方面的车夫,正要开口相骂,吴碧波一看来车坐的不是别人,正是失踪一星期打算登报去找他的李俊生。吴碧波不由得嚷起来,说道:“密斯脱李!好呀!你这七天上哪里去了?”李俊生道:“我上天津去了。”吴碧波道:“何以那天晚上,你就不辞而别?”李俊生道:“这话很长,等我回来再说罢。”这两边车夫,见主顾是熟人,也就各自把车拉开,没有吵起来。吴碧波再要问话时,李俊生的车子,已经拉起走了。
李俊生他顺口说他真是上天津去了,那全是谎话。杨杏园说在阳台旅馆看见他,那倒是真事。原来李俊生那晚在新世界逛的时候,看了两出坤戏,随便上二层楼兜兜圈子。他走到新戏场门口,被人踏了一脚。正待发作几句,只听见娇滴滴的声音说道:“劳驾!劳驾!”李俊生定神一看,原来是个很标致的女子,她上面梳一个卷发西式头,身上穿了一套印花哔叽的衣裙,袖子短短的,挖着一个方式套领,露出那雪白的脖子来,她年纪看去好像有二十多岁,可是她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,和那白里翻红的鸭蛋脸,很有几分风韵。她的高跟皮鞋,也不知怎么那样巧,踏了李俊生一脚。她一面说劳驾,一面拿一块淡红洋绉手绢,捂着嘴只笑。这时李俊生一肚子气,也不知消到哪里去了。只说:“不要紧,不要紧!”那女的对李俊生瞧了一眼,又笑了一笑,慢慢的上三层楼去了。李俊生身不由己的,也跟了上去。走到三层楼口,那女的回头一望,看见李俊生跟上来了,只格格的笑。一直上到四层楼屋顶上,四围已经没有人,那女的便站住了脚。李俊生胆怯怯的,还不敢十分走近,那女的倒走过来迎着他,笑着说:“你怎么这样胆小?”李俊生还没有开口,那女的又道:“你在哪个学堂读书?”李俊生还是破题儿第一遭遇着这个道儿,倒是一老一实的说了,在京都大学。那女的道:“你贵姓?”李俊生又说了姓李。便转间她贵姓,那女的却只笑笑,不肯说出来。歇了一会儿,女的说道:“站着这个地方怪累人的,找个地方坐一会儿罢。”照理,这个时候,李俊生就应该说,请她去吃大菜。无奈他是一个十足的外行,一点儿不知道,随手一指道:“那边有一张露椅,那里坐坐罢。”那女的把她一双俊眼,对李俊生上下打量一番,倒觉得他是个未经此道的人,反而欢喜起来。当时那女的见李俊生不懂她话里有话,把一个指头戳着李俊生的额角道:“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死心眼儿呀?”李俊生倒羞得脸通红的。好得是站在黑影里头,那女的瞧不见,不然,倒有点难为情呢!那女的道:“我带你上一个地方去谈谈,你敢去吗?”李俊生心想,再不让她说我死心眼了。便道:“你能带我去的地方,我总可以去。”那女的笑笑,握着他的手,轻轻的对他说道:“我带你上西河沿旅馆里去,好不好?”这时李俊生被她握着的手,只觉手里一阵热烘烘的,身上就像触了电一样,心里反而慌做一团。鼻子闻着她身上一阵浓香,不由得神魂飘荡起来。那女的道:“时候不早了,我们就走罢,免得回头散戏的时候,门口怪挤的。”说着就转身走下楼来。李俊生正像给铁石吸住了一样,一点儿也不会移动,只跟着她走。两个人出了新世界,雇了两辆胶皮车,就往西河沿来。到了阳台旅馆门口,那女的给了车钱,大步走进旅馆。李俊生看见旅馆里的人,进进出出,都把眼睛对他望着,心里怀着鬼胎,十分害怕。两只腿,好像在三九天受了冻一样,只是抖个不住。但是到了这里,也不容他退回去,只跟着那女的进去。这时早走过来一个茶房,低低的向李俊生道:“楼上有大房间,请上楼罢。”李俊生听了,哪里回答得半个字出来。那女的便抢着说道:“好罢。你给我开了,等我看看。”那茶房拿着一把钥匙向前走,他两人随着上楼。茶房走到一间门口,先将房门上电灯一扭,房里的电灯,顿时通亮,从玻璃窗里放出光来。茶房拿着钥匙,将门开了,便把身子一闪,把门往里一推,让他二人进去。李俊生一看,里面除了桌椅洗脸架之外,床上的帐被枕头俱全。那茶房问道:“这房间怎么样?”那女的点点头道:“好罢,就是这里罢。”茶房转身出去,打了一面盆水进来,又泡了一壶茶。垂手站着道:“没有别的事吗?”这时那女的把她手上绕着的银练皮钱袋,解了下来,在里面掏出一张钞票来,也不知是几元的,交给那茶房道:“你去罢。”茶房接了钞票,把一双眼睛笑得成了一条缝,一屈腿,对女的请了一个安。口里说道:“您啦多礼!还要您先赏钱。”说着退出去,顺手把门往外一拉,就关上了。